文/汤立
1988年至1992年间,应国外文化机构的邀请,经文化部批准,我两次在日本举办个人画展,还在英国,美国,波兰做个人展览,进行文化交流。而此时正是国内“85美术思潮”的高峰期,“85美术思潮”就是西洋美术思潮。
几次的国外画展和艺术交流,参观了众多的博物馆、艺术馆,欣赏了西方从古典到现、当代的各种艺术,这使我有了对东西方艺术全方位的审视与思考。在英国伦敦泰特美术馆参观印象派大师的精品原作、德国表现主义绘画;在大英博物馆看非洲原始木雕以及埃及石雕,还有亨利•摩尔的雕塑等,其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纯粹的艺术格调,使我为之震动,震动之余还有了一份惊喜、以及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徐渭 蕉石图 斯德哥尔摩东方博物馆藏
这种惊喜和亲切感不仅是因为印象派绘画里面有对东方艺术的借鉴,如马蒂斯、毕卡索、梵高、米罗、克利等对线的运用,模仿日本浮世绘等,而日本浮世绘是学中国;更是因为西方印象派绘画、非洲木雕,竟然与中国的大写意花鸟画有异曲同工之妙。如:创作时讲究作者自身的激情表达,技法上是大刀阔斧的一气呵成,造型上有离形不离神、似与不似之间的艺术夸张,以及气象上的沉着、大气、深刻。在我看来,这三种艺术的表现性的美学特征和质朴的艺术品质呈现出了世界上最具生命活力的艺术的原生态,具有世界艺术发展的前瞻性(天人合一,本真自然),科学性(以简为尚),经典性(真、善、美的诗意升华)。当然,我们的大写意花鸟画在明代就有了,而西方印象派绘画的出现晚了我们将近四百年。
徐渭《墨荷》 立轴
中国大写意花鸟画艺术的发端,最早应追溯到新石器时代的河湟彩陶。河湟彩陶上的图案以水纹、和蛙、鱼、鸟兽为主。那扑面而来的雄强、博大的精神气息;那浑穆圆融、具有强大张力的器型;那简洁、自由的图形图案中呈现的浪漫与神秘;那土黄陶器上沉着厚重的墨黑与白色、以及爆发有力,控制得当的中锋用笔,不就是中国大写意艺术的根与魂吗?河湟彩陶大美不言、大巧若拙、大朴不雕、大气磅礴,这是中华民族最为原始的文化基因,它始终伴随着中华文明的进程。
朱耷 芭蕉竹石图 故宫博物院
在我们中国画的人物、山水、花鸟画三科中,大写意花鸟画最具表现型、抒情性,以及笔墨表现的抽象性,这些特征为那些艺术天才的艺术创造提供了充分张扬个性的腾挪空间。因此,大写意花鸟画最有可能产生艺术大师,如徐渭、八大山人、吴昌硕、齐白石。
中国有花鸟画,西方称花鸟画为静物。西方静物画大多是人为安排的折枝插花、水果,和动物标本;而我们的花鸟画,画的是大自然中生长着的、活灵活现的、充满了人的情感的花木、禽鸟、动物。它有作者的生命的体温,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充满了物我两忘的精神寄托与人文关怀,是生活的美的升华。因而,中国花鸟画、特别是大写意花鸟画,寥寥数笔,极其简括,神态宛然,顾盼生情,耐人品味,动人心扉。
从艺术形式到精神内涵,西方的静物画无法与我们的写意花鸟画相比。中国大写意花鸟画无疑是人类文明的一朵奇葩,是中华民族奉献给世界的最珍贵的文化瑰宝。
近百年来,我们民族最大的问题是,因为经济的落后而导致文化的自卑。其实,当我们走出国门,便会看到西方各大博物馆、艺术馆、包括各国宫廷内,有太多太多的中国的文化痕迹,如宋元明清的绘画、陶瓷、书法、丝绸、各种雕刻、壁画等,都被他们视为至高无上、顶礼膜拜的珍宝。从十六、十七世纪的开始,中国的古典哲学、元杂剧和明清小说传入欧洲,给西方文明展现了一个崭新的精神天地,伏尔泰、巴尔扎克、歌德、托尔斯泰等文化巨匠从中得到灵感和启示。而我们却看不起自己的文化,一味膜拜于西方。
齐白石就没有这种自卑,他看到毕卡索画的写实的鸽子,他说:“毕卡索画的鸽子的翅膀好像能颤动,我画的鸽子翅膀看似没动,但不动中有动,静中有动才耐人品味、才有看头。”齐白石的自信来自中国的哲学理念,中国的审美理念,和对中国文化的自信。
不同的民族有各自不同的文化生成环境,不同的遗传基因,不同的哲学理念和不同的审美标准,盲目向西方看齐和过度强调世界文化一体化只会失掉我们民族文化的根与魂。艺术的发展自然而然,刻意的求新求变行不通。艺术不能以新与旧、传统与现代论,而是以品格气象之纯粹、格调境界之高低论。
中国画有工笔、写意之分。工笔画是写形与写实,色彩绚丽,赏心悦目,以宋画为高峰。当代工笔人物画有了新的发展,工笔画是中国画的重要门类。大写意花鸟画发端于明代、以近现代为高峰。写实是写意的基础,写意是写实的升华,大写意不是一般的升华,而是以简为尚的诗意的、深刻的升华,动人心魄。
吴昌硕 画作
大写意之“大”,如孟子所说:“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它往往能表现出人格的伟大,心灵的伟大,和集诗、书、画于一体的博大精深;大写意之“写”区别于西方绘画的“绘”与“画”,它是基于书画同源的的笔墨精神,是以具有抽象性、音乐般节奏的书法艺术来写形、写境与抒情,是画家情感的诗意的呈现;大写意之“意”是艺术作品的意境、意气、意趣。
大写意绘画通书法,通唐诗宋词、通戏曲、通老庄哲学、通周易,还通禅,我形容它是中国画领域里的哥德巴赫猜想。以八大山人、齐白石为代表的大写意花鸟画,具有雄浑、高华的正大气象,是中国艺术的最高峰,也是世界花鸟画艺术的高峰。
艺术的最高境界是哲学境界。这种哲学境界在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中所体现的,是人与自然相和谐的天人合一之道,是以人为本的悦人、悦己,是有格调、有情趣的养心、养身。这种境界非功利,独立,自由,体现了对人生意义的庄严的、美的体验、以及对人的灵魂与生命的终极关怀。诚如孟子所说:“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这种境界,极古而极新,既传统、又现代,还超前。这种人类共同向往的崇高境界在我们中国大写意花鸟、包括山水画里面有充分的呈现。
.吴昌硕-设色老少年轴
关于写意画与以人为本的“养心、养身”的关系,明代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有这样一则论述:“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也寿;至于刻划细谨,为造物所役,乃能损寿,盖无生机也。”“黄子久、沈石田、文徵仲大耋,仇英短命。”黄子久是黄公望,活了85岁;沈石田是沈周,活了82岁;文徵明寿99,他们都画写意画,所以长寿。近现代画家中,吴昌硕84岁,黄宾虹91岁,齐白石97岁,启功94岁,刘海粟99岁,朱屺瞻105岁,也都是写意画家。董其昌在这里所指的“生机”是指人的生命活力,是活泼泼的心灵飞跃,是中国写意画艺术所畅达的精、气、神。
齐白石 《海棠》 68X35cm
去年我在北京大学艺术学院讲课,有学生问我:“汤老师,您今年69岁了,但显得年轻,您有什么养身秘诀吗?” 我笑着回答:“要年轻、想长寿,就要画写意花鸟,要写书法。‘写’是指头下发出意气,气沉丹田,平衡阴阳,打通任督二脉,养浩然之气。一管在手,万种情怀,寂然凝虑,悠然意远,物我两忘,怡然自足,悦人悦己,养心养身,焉能不益寿延年乎?”
终上所述,我以为,中国大写意花鸟画艺术是我们民族在世界上引以为傲的文化精髓,是中华文明的独绝,是我们中华民族奉献于全人类的、最有价值的文化瑰宝。